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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几日后回到江城,我报了一家驾校,开始我的漫长学车生涯。驾校在江城最北部,这里的房子都像是上个朝代的遗老,与市内发达的江城格调不符,好比一袭长衫配时尚的皮鞋。而且整个片区拆一半剩一半,断壁上写着各种哄小孩似的鼓励拆迁的标语,红色格外醒目,有种世界末日到处崩塌的景象。教练是个灵活的胖子,面色黑如深山里的夜色,浑身横肉,颇有返祖现象。由于天气转凉,又多风,他平时躲在房间观望,不予指导,可一发现出错,他便像失控的汽车一样冲出来骂我们,但是骂过也从来不亲身示例。这样彪悍粗鄙的教练,却有一双瓷娃娃似的儿女。说来也奇怪,尤其是教练那小儿子,乖巧得可以让所有人没脾气,当然主要是让他爸没脾气。教练在儿子面前,真的像个儿子,言听计从,宠溺不止。

好在教练很欣赏我,我直线只拉了一周,他就让我给后来的学员当二教练。但是大家都叫我大师兄,因为我资格老技术好,长得瘦像猴子。教练跟我说:“小子,你这个人我放心,学车肯定快。我教这么多年车,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就是社会上那些比较聪明的人,比如什么医生、律师、大学老师之类的,学车的时候笨得像头猪,反而是你们这些小混混,脑袋灵活,一学就会。”教练的这话,我不知该喜该忧,但我想教练喜欢我的最主要原因是我每天都给他带烟。我散了一只烟给他:“教练,我再怎么混,也是您的学生啊,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白天学车,晚上睡宾馆,闲暇时候出去看看风景,加上请教练吃饭抽烟,我的钱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我会横死街头。这个世上,无论你理想怎样恢弘,个性如何不羁,没有钱也寸步难行,遑论在江城这样寸土寸金之地。于是,我晚上找了一个兼职,每天学完车就去打工。经过这么多事,我唯一觉得重要的就是钱,只要你努力,它就对你不离不弃。

我在一家五星级的江城本帮菜饭店当传菜员。像我这样的,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在大城市不好找工作,传菜员只需要体力,而且工资高,晚上三个小时能赚一百块,很适合我。但是我之前并没有想过这工作,这是我经过一个月艰巨找工作历程得出的结论。刚开始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在ktv当过经理,又自己创业,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应该不是难事。可江城不比别处,企业用人要求极高,工资低的我又不想做,就这样一直拖到我弹尽粮绝。那种住在简陋宾馆,夜里看着外面歌舞升平自己却一贫如洗的恐慌,恐怕只有犯人在临刑前才可媲美。

有天晚上,已经吃了半月馒头面包的我,顺着大路走向愈来愈窄的人生,发现前面豪车云集,一派锦衣裘马场面,我顿时被吸引,举头而望,几十层的高楼上印着“共乐楼”三个辉煌大字,旋转玻璃门来来往往进出着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我油然而生的落魄与自卑感,呆呆地看着这座酒店,不自觉地向它走近,却猛然发现门口一块金色的立牌上写了“招聘”。这两个字如同数九寒冬夜里的一床温热棉被,让我有了生和梦的权利。我整理仪容鼓满勇气,走进去说明来意,很快一位蔡经理下来。在酒店里姓蔡,果然是大有可为。蔡经理的眉毛和络腮胡连在一起,胸毛从没扣紧的蓝色衬衫里窜出来,仿佛里面裹了一层毛衣。

我死马当活马医,将平日里扯淡和吵架的功夫全拿出来与之谈天论地,蔡经理流露出对我的满意:“既然你没有经验,就先从传菜员干起吧,干得好的话可以当服务员。服务员那边有一个范经理,很不错,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以后你可以先跟着他。前期可能比较累,你行吧?”

蔡经理的话让我如蒙大赦,我终于又可以养活自己了,在工地上推车的活我都干过,何惧端菜,我拍着胸脯跟蔡经理说:“放心,肯定行!”第二天晚上,我就去共乐楼上班了。我先在地下的员工休息间换上土得掉渣的黑色工作服,但我还是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毕竟这是我在江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手机的屏幕上,昏暗的灯光下一张更昏暗的脸。

厨房在三楼,嘈杂燥热,像是桑拿间。我拿了一个托盘,到三号窗口接刚做好的菜,厨师端了一盘鱼,盘子接近半米,鱼却小的像泥鳅;一份玉米汤,顺着大碗看下去,就像看到井口一般;还有一碗巨大的鳝鱼羹。我端着它上五楼,开始很轻松,过一会儿手臂就没了力气,无论怎样变换姿势都没用。更可怕的是,上楼梯的时候盘子挡得看不见路,我只能凭着感觉摸索,如果遇上正好下楼的人,我只能举着盘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人家过去。好不容易到了包厢,没有人开门,我只好用脚轻踢,可脚一使劲,手上的盘子又不稳。包厢里的服务员看到被我洒掉的汤,一肚子恼火,小声训斥我:“你怎么端的菜,搞成这样!”我也是一肚子恼火,但只能压在心里。

有一次下楼,我不小心踩空了一个阶梯,脚大幅度地扭过去,骨头断似的疼,真想把整个盘子扔到地上,但是再想,可能我一个月工资也不够赔这些的。一个晚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十几趟,我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失去活动的功能,肚内还如陶渊明家的米缸空空如也,整个人快要瘫痪。可是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你卖的力气跟你怀的本事成反比,我一无所长,只能从卖苦力开始。而且我也不小了,不说养家,起码得糊口。

九点三十分的时候,距离下班还要半个小时。我送完二楼的菜后,偷偷扔下盘子,跑到卫生间躲起来。汗渍贴在脸上,像裹了一层蜜,难受至极。我拼命地泼水洗脸,怎么也洗不够。面前的镜子中再一次出现了我陌生的疲态的脸庞,我好累,累得想哭。有人进来了,我慌忙用袖子擦脸,可是发现抬不起手臂。快十点,我终于熬到下班了,蔡经理还叫我收拾本不属于我的包间的东西。我走进包间,关紧门,瘫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吃完了客人们剩下的水果。回到地下室,我连换衣服的力气都不存在。

十点多了,错过了公车,又没钱打车,我只好徒步走回旅馆,屋内漆黑一片,我连灯也没开,直接躺倒床上,一觉天明。第二天晚上,我的小臂还是疼,但比昨天好多了,或许是渐渐麻木了。一个人的世界,我过得简单而充实,虽然每天忙得团团转,但这样也有好处,我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会有伤痛。所有的恼人情绪在温饱睡眠面前,都是残兵败将。

三个月之后,我在江城拿到了驾照,租了一辆车,在北城绕了一圈。我十分享受驾车的感觉,周围无论是赏心还是脏乱,都在疾驰的车上匆匆而过,前面永远有未知的风景在等你。而你坐在车上小小空间里,无需被外界搅扰。你不觉得它很像人生吗,或欢喜,或悲哀,或浪高,或低潮,都会过去。所有的痛苦都已成历史,所有的幸福都始于今日。

而也是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共乐楼从传菜员做到服务员,并且是服务员的小组长,范经理的得力助手。范经理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是很好色,毫无掩饰的好色。范经理叫范波,别人都叫他肥波,肥波每天上班都是西装革履公文包,头发比蚝油生菜里的油还多。他整天都很亢奋,也不知道从何而生的优越感,始终精神饱满,不是跟员工们开会谈笑就是在办公室放声高歌。他尤其喜欢跟部门的女下属开玩笑,不是一般的玩笑,是讲黄段子,连“你们喜欢什么姿势”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我们组的服务员有很多是兼职的女大学生,跟着范波,换了一批又一批。

可是我愿意跟着他。范波很欣赏我,他觉得我脑子灵活待人处事老练,而且长的吧,用他的话说叫顺眼,不招人烦。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虽然不高大不威猛,但是挺清秀的。范波除了喜欢调戏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男人之常情,他还尚无婚姻。他沉迷女色,但工作极其卖命,经常自愿加班夙夜匪懈,才有如今的地位。这社会上哪有那么多如你所愿的事,只有万水千山走过,才能见到万紫千红。肥波是我现时的偶像,我只要跟着他好好干,就能挣到钱。那段时间我付出了感动自己的拼搏岁月,每日第一个到酒店,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当,不怕脏累地身先士卒,下班后主动给肥波当劳动力,陪他加班,开车送他回家。除了工作,我别无杂念。

服务业,尤其是餐饮业,总是别人越闲的时候,我们越忙。古往今来,社会永远会提供一个所有人只要你够努力就能上升的通道。说到这里,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是误打误撞的进了餐饮业,跟我年初跟老爸许下的承诺一样。我重新租了房子,开始独居生活。这房子在江城郊区,离共乐楼有近两小时的地铁路程,而且房子湫隘晦暗,但我住得坦荡舒心。简单上班睡觉的工作日,约同事唱歌打球的休息日。

服务员里的女大学生兼职越来越多,这说明大学里放寒假了,我忙得不可开交。这天,客人多如聚堆的蝼蚁,晚上十点多还不断涌入,服务员人手严重不够,我只好亲自上阵。我服务的是104包间,当我热情如火端着牛肉羹高喊着“客官们菜来了”进门的时候,便立刻想时光倒流,乖乖待在楼上。包间里十几张青春的面孔中,嵌着赵志明和林芳花,他们坐在墙角处,这应该是学期结束的同学聚会。

“帅哥,我们的的汤洒了!”席间有人提醒我,然后他们大笑。除了我们三个。刚出锅的牛肉羹淌到我手上,我毫无察觉,我拿纸巾擦了擦碗口,把菜放好,夺门出去。我没有走远,就在门后,我的灵魂失了控,焦灼不已。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我以为我足够释怀了,我以为自己已从横尸遍野的崖底爬上来了,但是一见到阿花和志明,我还是狠狠地再坠下去。范波看见我傻站着:“连生,发什么呆呢,赶紧忙活去,你看看今晚有多少人,哎!”我仿佛有了绝世轻功,重新飞上去。奇怪,错的又不是我,我干嘛不敢见他们。

我回到包间,换上一张职业化笑脸,继续服务,为他们斟茶倒水,讲解菜品,甚至会插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其间有人说:“赵志明,你们两口子今天怎么回事啊,闷闷不乐的,都放假了还不开心啊!”我看了看他两,我觉得此刻,他们一定比我难堪。

赵志明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有啊,我……我在想下午的最后一门考试,不知道好不好。”

那人笑道:“你在开玩笑吧志明,你再考不好,奖学金哪次不是你的啊!你小子现在是学业爱情双丰收啊,嫂子简直是仙女下凡啊!是不是啊嫂子,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我笑了笑,一个才华横溢,一个淹然百媚,看起来倒是挺配的。作为服务员,我得在这间屋子一直候命,那一顿饭是我们三人在一起度过最长的时间。油锅上的半小时后,我总算可以送这一间客人走,林芳花特意在后面,说想跟我聊聊。这不算要求,聊聊呗,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会有任何害怕。我带她去酒店后面的网球场上,冬天了,海上的风吹过来,潮湿阴冷,球场上没有人,天空中没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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