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茫茫中唯余漫天的白光,如同海浪不容置疑裹挟着周身,溺死鬼一般将他拖到深渊之下。
“……乐意。”
他听见浪潮狂啸间响起了刺耳的电话拨号声。
——“嘟……嘟……”
无人接听的、拉长的通话声像是海藻冰冷滑腻地缠住他的四肢,掠夺着他所剩无几的呼吸。
——“我是你手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罪犯。”
电话那边的声音模糊到失真,却依稀能从盘旋而去的笑声中尝出其中酸楚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痛苦。
“乐意!”
——“亲爱的乐意警官,我爱你。”
——“即使这份感情卑鄙至极,脏进了骨子里,我也妄想把它刻进地狱,伴你的尸骨长眠不醒。”
——“如果有所谓的来生,跑快点吧,我一定抓到你。”
——“这次我一定抓到你。”
“乐意!!!”
一声怒吼瞬间颠倒乾坤,把他整个人哗啦一声从漫天海潮中拉了出来。
乐意弹簧一般腾地坐了起来!
他惊疑未定,双眼空茫茫地睁着,肩膀紧缩,正不住地喘息着。
浪潮狂啸声倏然从他的耳边退去,世界的色彩终于再一次在他眼前绘制收拢。
夏末黄昏的落日透过玻璃沉溺在他的眼眸中,稍微有些刺眼,乐意不由得略偏开头。
一身藏蓝长裙、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语文老师站在讲桌前,已过四十但依旧保养很好,她是抚华七中的老牌教师了,讲课生动有趣,为人也相当飒爽。
她推了下眼镜,从鼻间哼了一声,说:“可醒了啊,你再不睁眼睛,我看你同桌都要把你摇散架子了。”
乐意这才注意到,新同桌的半只手搭在他手臂上,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
语文老师拍一拍黑板说:“正好复习到这句文言文,你站起来翻译一下。”
他尚且没有完全回过神,神色茫然地拎着书站起来。
……哪句啊?
乐意的目光从密密麻麻仿若打上一片马赛克的黑板挪到随便乱扯开一页的书本,再移出去,挪回来。
眼看着英姿飒爽别名花木兰的语文老师青筋暴起、麒麟臂蠢蠢欲动,新同桌偏过脸,费劲地撅起嘴唇,小声提醒:“菌为我呼噜,我得笑着吃——”
乐意:“?”
瞳孔地震。
艹,为什么我只是睡了一觉讲的课文就这么奇怪了?
乐意拧着眉头试图用文雅的语言进行二次翻译,半晌他清清嗓子,说:“蘑菇……冲我叫,我得——我得怎么吃……”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班几乎是瞬间大笑出声,他的新同桌半张脸埋进手里,恨不得马上升天。
乐意的前桌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语文老师就地正法,赶忙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清新脱俗扭过身,指着自己的练习册,说:“这句,这句!”
“……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乐意机械地念了一遍,太阳穴突突地胀痛,一时间根本没想起来是哪篇课文,稀里糊涂地翻译说:
“你去把他喊进来,我要认他做大哥。”
语文老师的脸色几乎和她那身藏蓝长裙没什么区别了,她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说:“你知道吗乐意,就凭这句话,我都想认你做大哥了。”
乐意:“……”
语文老师随手合上书,“又吃蘑菇又认大哥,你这才是《鸿门宴》本宴吧,怎么着?宴上端过去的蘑菇是你从云南邮过去的?”
乐意:“…………”
他低着头强行忍住抽搐的唇角,理智终于全部回笼,在语文老师危险度超标的眼神下又翻译了一遍:“——你替我请他进来,我要像对待兄长一样对待他。”
这句正确翻译在全班笑声中仿若一叶孤舟,转瞬被吞了个干净。
语文老师在哄堂大笑中撑着讲台岿然不动,等笑声逐渐歇了下去,她才说:“乐意,我不多罚。”
乐意:“……”
通常这句话在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加持下都足以直接送人入土。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语文老师优雅地伸出两根沾着粉笔灰的手指:“《鸿门宴》课文、课下注解、正确翻译抄两遍。后天交给我,亲自,交给我。”
乐意麻木地点头:“知道了。”
正赶放学铃响起,在经过电磁干扰后的“老师您辛苦了”广播声中,语文老师一马当先踩着高跟鞋噔噔几步相当潇洒地从讲台后迈了出去。
前桌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扭过头笑着嚷嚷:“真有你的,乐意!”
他的前桌叫姚舒,留着略有些厚重的齐刘海与齐腰的长马尾,眼睛圆圆的很有神。
乐意一脸正色地说:“不,是你的乐意。”
姚舒瞬间入戏反驳:“不!是你的乐意!”
乐意的新同桌暂时接不住他的梗,在旁边犹豫半天,终于打破了乐意归属的拉锯战,嗫嚅着说:“大神……你的两遍《鸿门宴》……”
乐意:“?”
他听见这个称呼当场头顶亮起一个硕大的问号。
姚舒以为这个“大神”是根据他刚才临场发挥的魔性翻译颁发的,很不厚道地笑出声:“乐意,你看你给新同桌吓的。许同学你放心,他不吃人!”
许展玉木讷地看着他俩,本想问些什么,但当着乐意本人的面,还是熄火了。
“那你的两遍《鸿门宴》……”
“没事,我抄东西快,”乐意把语文书和笔记本扔进书包里,“刚才谢谢你啊同桌,但我站得高实在没听清。”
“没关系。那《鸿门宴》……”
“没事。就吃两遍云南蘑菇宴的事……”
乐意摸到桌堂里某个塑料盒子时语气逐渐弱了下去。
姚舒刚好接过话茬儿,嬉笑着说:“许同学你刚来不太清楚,介绍一下,你同桌,乐意大神,三天内徒手抄过七十五遍《蜀道难》和一百四十二遍《劝学》的男人。”
许展玉:“?”
啊这,你们A班都这么猛的吗?
乐意不动声色地把盒子搁在桌堂边缘比较显眼的位置,说:“姚女子,求你让我再在新同桌面前装两天逼,求你了。”
他的话音都没落实成,就听前门有人探进来半个身子喊:“乐意!班主任找你!办公室!”
乐意:“……”
真形象全无。
他长叹一口气,搁下书包,对着两点钟方向喊了一声:“老萧,别等我了,我进局子了。”
姚舒拉着长音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等乐意清瘦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前门,姚舒拍拍书包上的灰尘,目光落到许同学身上时有些不自在。
她和许展玉也不大熟。
抚华七中这一届早在高一上学期期中就文理分过班,但这个暑假补课期又以成绩为基础进行了二次分班,虽然A班的人员大部分没有动,可也有个别例外,这个名叫许展玉的男生就是从别的班考过来的。
“你不走吗——”
“那个——”
姚舒:“……”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先。”
许展玉炙热的目光一下子扎到她身上,像是恨不得把人钉穿了。
姚舒:“。”
许展玉清了清嗓子,真诚地发问:“请问和乐意大神做同桌需要准备什么吗?我第一次,没什么经验。”
姚舒:“?”
她呆滞地看着某大神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新同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啊?”
“我是说……”
许展玉抓了抓脸,绷直身子看着她:“是不是要每天沐浴更衣、吃斋念佛,还有……”
“停停停!”姚舒赶忙截住他的话:“你以前是不是对乐意有什么奇怪的看法……”
“没有啊,他是公认的理科大神啊!我们每次考试都会在楼下集体作法吸收一下大神的灵气……”
姚舒:“。”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让您吃斋念佛的念头,但我主观希望您每天沐浴更衣,谢谢!”
他刚张了张嘴,紧贴大腿的口袋里手机嗡鸣两声,像是催命一样,霎时间许展玉脸上的血色退了个干干净净。
姚舒背对他背上书包,起身挥挥手:“我先走啦,你也早点哦,拜拜!”
她好像没有听到许展玉的回应,但好在她也不太在乎,跟着同伴踏着满地光芒离开了。
窗外的蝉鸣响得刺耳,和着夏末的热浪一股脑儿涌入纱窗,裹挟着整间办公室。
办公桌上横七竖八扔着三张答得满满当当的答题卡,字迹算不上多么娟秀,但胜在工整,是属于划为老师批卷时见了会略松口气那一类里的。
语文、数学、理综。
乍一眼看去卷面干干净净,除了鲜红刺目的分数外,几乎没有什么扣分点。
纸张略微发皱,不知道已经被多少老师传着看过了。
答题卡左上角的密封线外皆眉飞色舞地落着两个字——乐意。
“来,猜猜你这次英语多少分。”
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任松拉过椅子坐下,栽下去时老旧的零件发出难以承担的吱呀声。
乐意听见这话,轻车熟路地观察着任松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