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等了一会之后问道:“暂时没有补充了,那解决办法呢?年内广东不用开始施行,但献臣说得对,新法在广东是需要广而告之,教化官民的,因此国策会议上还是要尽快拿出个一二三四来。要不然,朝野又会议论纷纷,参策们花了一年多时间只拿出了些骇人听闻的新法,随后却久久不开始施行,那么恐怕还是在借新法在争权夺利。”
吴廷举冷汗都沁出了一些:说话这么直接吗?
可是新法的底子是陛下您提出来的啊,莫非现在就是在指责参策们并非诚心诚意要变法?
杨廷和回答道:“这几日里,臣已召各位臣僚开了数次广东新法国策推行会议。众议之下,臣等以为新法实多,宜一步步试行。明年广东先编审科则,只令官员、乡绅、富户申缴田赋。到明年底,广东能实收多少田赋也就有了个数字,百官心里都有了底。到后年,岁入已增,支用已足,再动徭役、行诸办采买之法。如此一来,广东有适应时间,朝廷也可从容调度。”
他说完之后也有些忐忑地看着皇帝:其实早就说过很多次了,徭役才是根本。但下一步先只动田赋,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
朱厚熜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国初二十三万余顷是一百零五万石,如今七万余顷是一百零八万石。官员、乡绅、富户都申缴了,是按国初各种田的征收标准来,还是按现在的标准?编审科则,统一折银之后,是按人丁来共担,还是按田亩来共担?若是分摊入亩,是按田面权来,还是按田底权来?”
一句话让御书房内压抑起来。
如果按现在的标准,广东田赋能变成三倍以上。如果按国初的标准,广东田地哪怕全部厘清了也不会扩大多少。
最后多出来那么三五十万石,是不是凑一凑裱糊一下?
而徭役派银才是重头,按人丁来还是按田亩来?
变法要进入实质区域了,杨廷和只能说道:“陛下,诸法实在牵连过广,臣等愚驽……”
“卿等都愚驽,大明还有聪颖臣下吗?”朱厚熜看着他们,“朕知道,牵连过广是真的。新法若不能成,朕或可退而求其次,卿等却自觉没了退路。事已至此,若无锐气行前人不敢行之举,那自然处处都难。”
朱厚熜也不怪他们,毕竟不曾认真想过要变法,就算现在被迫开始想了,一辈子的思维还是把他们禁锢在旧制里。
而朱厚熜提出的规划对他们来说有些超前。
要极大损害官绅富户当前通过逃避赋役带来的利益,这一点他们都看得到。
诸办采买、提高官吏待遇担负着很大的财政压力,他们也能看到。
但岁入能通过对商税下手提高多少、行商能不能让愿意改变的官绅富户更加有利可图从而不抵触新法,他们心里都没底。
“那就由朕来说吧。”朱厚熜笑了笑,“朕只需要在天下人看来有余地便行了,诸事参策们去统筹安排。成之则功在卿等,朕坐享其利便可。”
熟悉节奏的参策们心头微苦:又要来了,肯定又是上课。
于是吴廷举看到他们熟练地拿起了毛笔准备记录要点。
朱厚熜缓缓说道:“首先是钱。朝廷岁办的额外支出,朕可以从内帑中借支到户部,作为广东新法试行阶段的培育成本,不对其余省及户部造成额外压力。献臣随后可以上个奏疏,朕准了就是。”
他暂时有钱,想必张孚敬这次再开杀戒之后又会送来不少。
取之于广东、用之于广东,杀富济贫很合理。
吴廷举:……参策们就是这样工作的吗?陛下告诉他可以向内库打借条。
众人则精神一振:多年来,皇帝终于又肯借钱给户部了。
朱厚熜则继续道:“至于地方采买、官吏待遇带来的额外开支,广东省、府、县三级的职权问题,还有官吏怠惰抗拒的问题,不妨换一个方向去看。广东不仅要多支出,而且要多支出更多。祖制官少吏多,胥吏更是毫无升迁希望,俸禄微薄,不盘剥乡里怎么符合高人一等的生活?广东扩编!黄锦。”
于是众人只见皇帝显然又是准备好了的,黄锦让人从大明舆图后面抬了一个架子过来,摆在了侧面。
朱厚熜指着那边说道:“冗官固然可怕,然而也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朕统计过了,我大明文臣之中,两京命官共一千八百五十二人。其余十三布政使司加起来,命官一共六千九百三十人,其中七品以上只有一千八百九十九人。”
其余人现在却只看着那上面的图表。
宋朝是冗官,明朝走向另一个极端。由官府来发工资的官员,全国总共加在一起只有八千七百八十二个编制。
剩下那些吏员的开支则都是由官员或者官衙来支付,财政支出里没有这些名目,自然只能算作各种徭役去摊派。
朱厚熜从统计数字里发现了这些问题,因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算这样,还有人把矛头对向武官群体中的寄禄现象,批评大明冗官严重。
在技术条件已经十分先进的将来,虽然人口数量提高了数倍,但公务员的总体规模则是数百万。
在现在这个沟通效率如此低下的状态里,大明就靠着这总共不到九千文官维系日常政务的运转。
朱八八是早年经历太惨了,才采取了这么一套编制极小的管理方式。
但是治理各地实际需求的人力资源是可想而知的,庞大的吏员、幕僚体系所需要的支出全都被各地灵活掌握着最终摊派到了老百姓头上。
于是便恶性循环,财政养不起更高效的国家机器,最终崩溃。
于是朱厚熜断然说道:“从广东开始,扩充官员数量。许多必要的吏员也编入命官,定品。在广东增加的岁入,可以用来保障他们的官吏待遇,这是他们也愿意行新法的动力。从九品往上,升迁机会要增多。存世进士三千左右,举人也只一万三千余,再减去其中老病者,这么点人如何帮助朕治理好大明?”
参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面左边的一个塔状图,右边一个像树一般的图。
……陛下总玩很新的东西。
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要行新法,一切落脚点都在官吏。广东高品官员,朕都瞧在眼里,他们知道只要办好了差使就前途无量。但五六七品的官员呢?更低品的官员、吏员呢?让广东更多的秀才、举人能得以任官,让干练的吏员有尊严、有保障、有体面、能升迁,那么不论是什么新法,他们都会帮着朝廷推行下去!”
举人不知道当官比逃点赋役能赚到的钱更多、地位更高吗?
但考进士太难了,而举人的天花板就在那里。
秀才不想当个有品级的官吗?
没资格,但是去做吏员则彻底限死了自己的身份,一辈子都是被呼来喝去的奴仆。
吏员没“官权”,在百姓眼里他们是老爷,在官员眼里,他们算什么?
朱厚熜凝视着他们:“省、府、县三级都定编,未入流之普通吏员也有升迁可能,五品以下官吏总数扩充至近万人,能不能吸纳广东有意愿忠于朝廷的士绅?都有了官员身份,官吏待遇法、考成法、大明律例之下,他们能不能既受约束又有动力将新法在广东推行下去?增加了近万八九品及未入流官员,按平均八品新的年俸一百二十石计算,百万石而已!”
众参策只觉得一幅赤裸裸的战争图景摆在他们面前:
如果这个设想完成,广东田赋理论上可以增加到两百多万石。除了朝廷要求的岁粮四十万石,剩下的税粮不够支撑广东俸禄吗?
何况,广东还会有来自商税层面的其他收入。
陛下没有点透的,自然包括了这么多官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参与到行商里能赚到的。
简而言之……把士绅与富户从简单的田地利益链条中割裂开。
让士绅中不小的一部分从此正式进入大明官场,另一部分死硬抵制新法的还能有多强的力量?
新的规则,适应的,就生存、壮大。
不适应的,灰飞烟灭。
“八品以下,各府可自行诠选。六品以下,广东省自己铨选。五品以上,吏部铨选。七品以下,可原籍任职。不把秀才、举人、进士作为必须具备的门槛,给久试不中的秀才、举人机会。大兴社学,总要让将来所有吏员都受过教化,识字、知礼仪。各府院试由各省统考,降低难度;各省乡试朝廷派主考,设正副榜,正榜可应礼部试,副榜可授官。”朱厚熜指了指右边,“至于地方衙署,朕也有过考虑。卿等看得清楚吗?”
那个树一样的图,杨廷和他们看得清楚。
他们看到,广东省设总督,其下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司、治安司、税课司、都察司。
每个府,则有府衙、提刑局、治安局、税课局、都察局。
每个县,则是县衙、提刑署、治安署,税课署、都察署。
他们看出了门道:刑律、巡检缉盗、税务、监察都一捅到底了,并不受同级衙门管束。虽身处地方,但恐怕一直通往朝廷。
省是总督做主节制,那么府县呢?
杨廷和问出了这个问题。
朱厚熜笑起来指了指他们:“众卿不觉得,这国策会议挺有效果吗?”
十七参策呆了呆,这个他们熟,关起门来开小会确实很有效率。
忽然之间只觉得大明旧制要灰飞烟灭了,太祖在天之灵恐怕很激动。
他老人家的棺椁,不会在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