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像是死了,整个人埋在湿润的沙子里,满嘴都是沙子味道,眼皮里也不知道进了多少沙子,磨得眼睛生痛,只想流泪。
李长文有些惊喜,随即又惊恐起来,就算还没死,可是这样活埋在沙子里,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不行!得想办法!”他想。可是手脚都不能动弹,这些沙子干燥的时候好像并不那么重,可如今湿水了,像是淤泥那样黏,双臂双腿想动一分都难。李长文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全身像是蛇一样扭动,既然胳膊腿都无法动弹,只好靠腰力了。他集中心念,想像自己便是一条沙蛇,正在一点点往外钻。
脑袋上忽然轻了,李长文感觉到一股新鲜空气涌进肺里,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悦让他不由得张口大喊。
头顶万里星光,夜空居然放晴了。
“居然最后一个也没死。”有人在他背后淡淡地说。
李长文大惊,猛地扭头,他身子埋在沙里动弹不得,这一扭头简直要把他的颈椎也拧断了。
燕师父一颗脑袋平平地搁在沙地上,正在抽烟。
“啊!”李长文尖叫。
“叫什么叫什么?”燕师父说,“我下半截身子还在,只是埋在里面了,我看你,你也是一颗脑袋搁在沙地上。”
“我们大家都是几颗脑袋搁在沙地上。”旁边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长文往另一侧一扭头,看见一排四颗脑袋,严师父、革牵、姬烈和季骖。
“不过也算是大难不死了,这场雨下得透,沙湿了,滑不远,否则我们几个都没命了。”严师父又说。
“可惜沙湿了也爬不出去,”革牵叹气,“原来还以为自己有点力气,可是埋在这片沙里只露个头,一点力气使不出来。”
“没有头朝下埋就不错了。”严师父说,“都是都护的洪福。”
“我还想说是借龙大掌柜的运势呢。”革牵笑笑。
“若是能活命出去,答应都护的四成,一分不少地奉上。”严师父说。
“惭愧惭愧。”革牵说。
“册越里心满意足了?”有人在一旁说。
李长文扭头,看见好一颗英俊的头颅也搁在沙地上。萧士就在不远处,不但露出了颗脑袋,还有一条胳膊露在外面,正解开头巾抖去里面的沙子。
“为了四成货物的报酬,几乎死在这里,也能叫心满意足?”
“他严师父在仄片戈壁里来往一趟,扫说三五倍的利润,我森为马则取兹有道,关你策越何四?你要四早开口,我辣八层分你一半又有森么不可以?何必冒险?”萧士埋在沙里动弹不得,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不由得对革牵瞪眼。
“你个马贼……什么叫取之有道?”李长文忍不住搭腔,反正现在他也埋着,萧士也埋着,他总不至于怕萧士过来打他。
“我抢也四靠力气!”萧士振振有词。
“还有脸说这种鬼扯的话?不是你我们能落到这种地步?”燕师父怒了,却苦于身陷浮沙中,拿萧士没什么办法。他也有一只手露在外面,摘下烟杆别在耳朵上,四顾没有找到石头,抓起一把沙子掷向萧士。
萧士没有防备,满头满脸都是沙子,眼睛都迷住了。他箭术精绝,平生没有被人这么偷袭过,怒而也抓起一把沙子回掷。
双方你一把我一把,瞪圆双眼,竭尽全力。无奈沙子掷不远,到了李长文头顶上就力尽了,纷纷洒落。
“要活埋人呐!”李长文闭着眼睛大喊,在这么下去,他好容易冒出来的一个头又得被埋上了。
萧士一愣,从解开的头巾里抽出几支铁棱,夹在指间,直指燕师父。
“里信不信我色你的狗头?”萧士怒喝。
“有总你就色啊!”燕师父毫不畏惧,厉声回斥。
“喂,燕师父,你怎么也色啊色的……”李长文小声说。
燕师父一愣,心里一股鼓荡的气消散了,默默地把手里的一把沙子洒在一旁,摘下耳朵上的烟杆,闷头自己抽。
“诸位老少,咋们省点儿气力行么?好长时间,也不见我那些兄弟转回来找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们现在连腾出只手来喝口水的余地都没有……患难中人,大家好歹各让一步。”严师父幽幽地叹了口气,扭头看着西边。
“现在大家同患烂,不色你了。”萧士放下握铁棱的手,把头扭开了。
“喂,姬大兄,你倒好闲情,看什么呢?”李长文扭头看见姬烈一付没事人的样子,仰头望着夜空。
“看天气,雨停了,明天可能是个晴天,会出太阳。”姬烈淡淡地说。
“看不出姬大兄你倒是个读书人,”李长文想竖起大拇指赞他一下,无奈大拇指也压着,“这当口还有心情夜观天象。”
“如果出太阳,白日里会酷热,我们又没有水,如果没人来救我们,我们会被晒成人干。”姬烈说。
“姬兄弟说得有道理。”革牵也说。
“我们还有口气好么?你就别说那么丧气的话,你说点好听的,等到我们真的快死了再说丧气话行么?”李长文絮絮叨叨地。
“可以,明天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接着下雨。”姬烈面无表情地说。
“你这话听着就丝毫不可信。”李长文的脸比黄连还苦。
头顶星光闪耀,照在戈壁上,岩石细沙都泛着微光,仿佛是片浩瀚的大海,七个人漂泊在这片海上,不知去向何方。
铁马声。
李长文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铁马声在他耳边徘徊,有时候很近,有时候远在天边。“铁马”其实是檐铃,宛州大城里楼阁连云,四角卷檐下挂这铸铁风铃,起风的天气叮叮当当,高高低低,说不清是清越,古朴或者苍凉。
恍惚间李长文觉得自己在家中午睡,唠叨的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进来探探他有没有睡着。
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湿润的花香。
一定是在家里午睡吧?刚才那些都只是做梦吧?什么戈壁滩?什么左军军?什么马贼?穷就穷一点,谁会为钱把命送掉啊?在家里床上滚一滚,舒服赛神仙。刚才那梦多可怕,一群人被埋在沙里,爬不出来也陷不进去,头顶就是骄阳烈日,慢慢把沙晒干了,把人也晒焉了,汗水一个劲儿的涌出来,又被沙吸干,感觉自己就要变成干尸了,脑袋里嗡嗡响,似乎有十万只苍蝇在飞。
想到那个梦李长文就觉得燥了,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嘴唇毛毛糙糙的,好似干裂开无数的口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家里好好呆着嘴唇会干成这样,宛州可是湿润的地方一年四季的风里都带着雨意。
“要是下点雨就好了。”李长文昏昏沉沉的想。
这么想着真就下起了雨,清亮的水点洒在李长文的头上脸上,一丝丝凉意沁入皮肤的缝隙里,那叫舒爽,透遍全身的舒爽。李长文简直想要哼哼两下。接着有什么极柔嫩的东西,湿润的东西触到了他的嘴唇,就像是舔新鲜的奶酪,李长文忽然觉得有点饿了就把舌头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