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火了,低吼道:
“少废话!你不走老子走!”
白科群慌了:
“走!鲁连长,我……我走!”
一个关乎自由的密谋,就这样在这么一个五月的早晨突然诞生了。五条各自独立的生命被一次奔向自由的行动凝聚在一起了。没有谁怀疑这凝聚的可靠性,就连鲁西平也没怀疑。
不料,偏偏是这可靠性出了问题。
当鲁西平和二班长岳欣林突然冲向门口,把那瘦小的安南警卫推倒以后,岳欣林愣都没打,径自跑了。白科群和另外两个弟兄一看大功告成,便兔子似的往门外窜,没有谁停下来帮鲁西平彻底治服那警卫。短暂的合作在攻击一开始就结束了。那警卫在地上挣扎着又喊又叫,还鸣响了手中的枪。鲁西平又急又慌,不得不把那安南鬼一枪打死。
人真是聪明的动物。枪声一响,水池旁、操场上的弟兄们知道有机可乘,也一下子涌了过来,潮水般地往大门口扑。鲁西平在跃出营门前的一瞬间看到,冲在最头里的是机枪手牛康年,还听到牛康年呜里哇啦喊着什么,好象是招呼全营弟兄都逃吧?!
后来看到的,就是营区外的景象了,摇晃着的大马路,马路上自由奔驰的汽车,路两边惊诧的行人和迎面出现的三个抄靶子巡捕。三个巡捕都拔出了枪,先是鸣枪示警,接着就开了枪。鲁西平眼见着跑在前面几十步开外的岳欣林和另一个弟兄象跌了跤似的一前一后颓然倒地。又见着白科群和一个弟兄扭头往回跑。他也想往回跑的,可就在这时,营门口响起了排枪声,一个白俄巡官带着七,八个安南鬼从营门外的巡捕房涌了出来,对着他哇哇怪叫,明确宣告了他这次逃跑的失败。
白科群和另一个弟兄是识时务的,马上承认了失败,举着手,老老实实向第九中国军人营大门口走,狼狈而又惊恐。
他却不承认自己的失败,闪身躲到了一根贴满了仁丹广告的电线杆后,准备进行最后的努力。他现在已站在了一片自由的土地上,他手里有枪,枪里还压着没有打完的四发子弹,还能为捍卫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而战。
自由太宝贵了。自由意味着一片蓝天,一片阔土,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可以自主付诸行动的梦想。他进了第九中国军人营每日每夜期待的,不都是这神圣而庄严的一刻么?为了走出营门口这一刻,他这个在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五尺男儿,不惜在林启明面前下跪,不惜被人诬为神经病……
他不能象白科群那样,再按任何当局的意志重新走进这所军人营,军人营的日子他过够了,今天应该永远结束了。从这一刻开始,他真正属于他自己了,他要竭尽全力进行一场纯属个人的淞沪战争,或者自由,或者死亡。上中学时,就知道有“不自由,毋宁死”一说,现在,该是实践它的时候了。
街上的行人,汽车突然间全消失了。营门口枪声依然在“砰砰叭叭”响。能看到营门两侧岗楼里冲着营区探出的枪口。显然,营区内的局势被罗斯托的巡捕士兵控制了。大街另一端的情况也不妙,三个抄靶子巡捕根本不管倒在地下的那两个死去的或者是受伤的弟兄,机敏在地跃闪着,往他置身的电线杆前逼,最近的一个距他只有二十几米,已进入了他手枪的射程。
那个找死的倒霉鬼从一家杂货店里跳了出来,想继续靠近他。他开了枪,只一枪,就把那倒霉鬼撂倒在杂货店门口。干得真漂亮。他为自己的枪法自豪。半年前守德信大楼时,倒在他点射枪口下的东洋鬼子至少有八个,他数过。今天,他得公平地对待这些西洋鬼子们,让他们也领教一下他鲁西平捍卫自由的好枪法。
恍惚觉着自己是置身于德信大楼,鬼子在从两面进攻,他消除了面前的威胁后,马上回转身来,警觉地注视着从营门口冲过来的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都没进入他的手枪射程,他无法开枪。可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却在用德式自动步枪向他射击。子弹在身边嗖嗖飞,有一颗击中了他的腿。不疼,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看见顺着裤腿流下的血,才知道自己受了伤。
他扶着电线杆,挪到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角度,重又寻觅大街那头的两个抄靶子巡捕。两个巡捕不知猫到了哪里。杂货店门前的那个被撂倒的家伙在挣扎着往起爬,一头一脸的血。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抬手又是一枪,把那家伙牢牢钉实在街面上。
这时,街旁正对着电线杆的茶叶店里,有个穿粉红旗袍的少妇向他招手,要他跑过来。少妇身边还聚了一些账房、伙计模样的人,也都向他招手。
他马上明白了,茶叶店的地形比在街上孤立着的电线杆有利,遂拖着受伤的腿奋力地向茶叶店扑过去。
不曾想,离开电线杆不到四、五步,从街两头交叉飞来子弹把他击倒了,他在街心的路面上挣了挣,眼前一黑,永远失去了知觉。
是仰面朝天倒下的,他于咽气前的最后一瞬,看到了一片大上海自由的天空。大上海自由的天空连接着无锡家乡自由的天空,血红的太阳辉映着自由的博浑和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