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勋是两个多月后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正式通知下来的,来通知的是23路军总司令部副官长李龙道。李龙道说:授勋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三同志的伤势太重,怕授勋时他们起不了床;其二,也要等重庆中央的回音。现在,他们的伤虽没彻底痊愈,但都能起床了,蒋委员长亲自具名的嘉奖电也收到了,正可以好好庆祝一下,隆重热闹地搞个授勋仪式。
仪式定在次日早晨九时举行,地点在23路军总司令部大院,届时,中外记者将拍照采访,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临别时,李龙道再三交待,要他们注意军容风纪,不能在自己的总司令部里出洋相,让中外记者笑话。
次日八时二十分,两辆23路军总司令部的汽车开到了医院。副官长李龙道和两个随从,将身着23路军新军装的段仁义、霍杰克、欧阳贵接进了汽车。十五分钟后两辆汽车相继驰抵总司令部所在的原陆基滩专署大院。
韩培戈将军在大院门楼下候着,身边聚着一帮随从军官。段仁义一下车就注意到,将军身着崭新的中将戎装,还刮了胡子,很威严,也很精神,似乎比他半年多前在省城司令部里见到时要年轻些。将军还是将军,这场葬送了整个新三团的惨烈战争,非但没在将军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使将军显得更沉稳,更气派了。
段仁义被韩培戈将军的气派震慑住了,未及走到将军面前,便在将军威严目光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举起手臂,对着将军和将军身边的随从军官们敬了个礼。身边的霍杰克、欧阳贵见他敬了礼,也先后敬了礼。
礼敬得都很标准,将军似乎挺满意,还了个礼,呵呵笑了。将军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因笑的缘故,微微眯了起来,眼角、额头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朗朗笑着,将军向他们面前走了几步,先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又和霍杰克、欧阳贵握了手。
将军握着欧阳贵的手,脸冲着他说:
“段团长,你们新三团打得好哇!我这个总司令脸上有光哇!要向你们致敬哩!”
欧阳贵把手从将军手里抽了出来,哼了一声:
“一千八百多老少爷们都打光了,能打不好么!”
将军注意地看了欧阳贵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他。他心中一惊,镇定了一下情绪,勉强笑了笑道:
“是……是总座您指挥得好!”
将军摇起了手:
“哪里!哪里!是弟兄们打得好!没有弟兄们三天的顽强阻击和牵制,就没这场弘扬军威国威的大捷!委员长看了我们的作战总结,在不久前的一次军事会议上说:‘如我军各部均有如此献身精神,则三年之内必可逐日寇于国门之外!’委座的评价很高啊!”
委座也知道了这场血战?那么,委座知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怎么被出卖的呢?想必不会知道。面前这位将军是决不会把真实情况报知委座的,战争的黑幕太深沉了。
段仁义想。
将军真厉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们请到休息室坐下时,就绷起脸孔道:
“今天要来许多中外记者,有些记者可能要提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唔,比如说吧,有人怀疑你们新三团牺牲的背后有什么隐秘,荒唐嘛!在这里,本总司令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新三团的牺牲,完全是会战大局的需要,根本不存在任何非作战之原因。打仗就要死人,不存在谁该死、谁不该死的问题。在河西会战的全局上,新三团是个棋子;在中国抗战的全局上,连我们整个23路军也只是个棋子。对此,诸位应该和本总司令一样清楚。”
将军讲得也许有道理,可段仁义不信。卸甲甸事变是真实的,他段仁义不会忘记,韩培戈将军也不会忘记。这位心胸狭隘的将军能在省城司令部里一枪击穿军事地图,能下令把卸甲甸轰平,也就必然能用战争的手段报复卸甲甸人。
将军还在说,平静自然地说:
“还有个传闻嘛,传得有鼻子有眼嘛,说新三团的弟兄们打得好,是因为本总司令派了督战队,还在背后打死了不少弟兄。现在,本总司令也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两次和1761团的冲突均出于误会,尤其是最后那天晚上,1761团以为是鬼子偷袭。哦,这里顺便说一下:1761团这次作战不力,那个姓赵的团长,已被我撤了。我已对记者们发表过谈话,讲明了,新三团无一人畏敌退却,无一人临阵脱逃。”
将军扫视着他、霍杰克和欧阳贵,又淡淡说了一句:
“记者先生们很难对付呢,回答问题时,你们都要小心噢!”
这时,已临近授勋时间了,将军看了看表,起身告辞。
九时许,他和霍杰克、欧阳贵被李龙道和一帮副官簇拥着,通过司令部作战室偏门,进了会议厅,在台下为他们留好的显赫位置上坐下了。刚坐下,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记者和四五个中国记者就挤过来拍照,炮火爆炸般的照相灯不停地闪,白烟直冒。
拍照未完,台上已有人讲话,好象是一个穿少将军装的总司令部的人。大概是念蒋委员长的嘉奖令。台下许多人在鼓掌,掌声中,军乐队奏起了军乐。李龙道要他们上台,说是韩培戈将军、刘副总司令和参谋长邵将军要分别给他们授勋。
他看看霍杰克和欧阳贵,以团长的身份率先站起,迈着沉重的步履,登上了台阶。
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个丧失了男人的县城将向一个将军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