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沉默良久,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说什么都变得无力,他只能哑着嗓子问道:“伯符,伯符最近可还好?我上次见他,他还是个玩木剑的小子。”
“现在已经能弄八尺枪了。”提起长子,孙坚这才笑得更由衷,他转过身,补充道:“他经常提起你,总问我,你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他微微一顿,又摸着胡须说道:“我跟他说,等我名列九卿,你就会来的。”
陈冲也不禁笑了,他说:“这不是让伯符以为我市侩吗?”他便不谈这些,又开始和孙坚讲最近自己的苦恼,谈他对未来的畅想,两人这样谈天论地,浑不觉时光流逝,转眼间,一束红光照到帐帘上,原来已是破晓时分。
两人都知道,到了话题结束的时候了,孙坚最终问他:“庭坚,你还打算阻止我退兵吗?”
陈冲面色复杂,他斗争了良久,最终对孙坚深深鞠躬,恳求道:“文台,我知道你的苦衷,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今日你走了,这一年来,多少烈士的鲜血白流了,多少英魂的壮志枉费,我没有办法,也唯有恳请你留下。”
孙坚沉默不语。
陈冲抬起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文台,你若问我,能否一定确保嫂夫人与伯符他们安危,我不敢应承你。但我愿用尽我一切方法,令袁公路不敢妄为,即便是耗费我这一身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他将拿起一根箭矢,用力折断,随后字字如铁:“苍天厚土实所鉴之,若我违背此言,有如此矢!”
他将断矢放在面前,不抱希望地看着孙坚。孙坚眉头挣扎,仿佛识海里卷起旋涡,过了片刻,他神色放松下来,对陈冲说道:“你说动我了,庭坚。”他抚摸着刀鞘,走过陈冲身侧,在帐门停下,随后说:“只是我还要想想,我出去一人走走,回来时,我给你答复。”…
他一人骑上自己的夜毛驹,迎着春风往东行去,夜毛驹的脚力惊人,但孙坚行得却很慢,他先离开了大营,再往新安城南处走,过了两里,他便到了谷水。谷水北岸是柳林依依,南岸是桃林幽深。在这春日中,桃枝与柳枝都抽出了新芽,空气中有其嫩绿的芬芳,孙坚喜爱这里的清净。
他看着灼灼桃花团团锦簇,又看见黄鹂在枝丛中窜动,心中的压抑情绪缓解了许多。孙坚环顾四周,眼见无人跟随,这才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他轻柔地解开荷包,原来荷包中装有一块方正印玺。
这印玺不过手掌大小,色绿如蓝,温润而泽,只是一角有缺,以黄金补之。其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环刻双龙戏珠图案,上接龙鱼凤鸟钮。以样式而言,正是雒阳政变后不知所踪的汉传国玺!
孙坚于雒阳间整理宫室,偶见一井口有五采气,方才从井中获得此玺,他对此重视至极,便是连身边亲友也未曾告知。
此时,孙坚将传国玺对向苍穹,默默打量传国玺的模样,他心中犹豫,暗自想道:传国玺乃是天命象征,自己在雒阳整理宫室,偶得此玺,是指由我来复兴汉室吗?若是汉室能够复兴,我怎会遭遇如此难题呢?
他想起妻儿,想起陈冲的话语,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得不出答案。
于是孙坚对传国玺默默道:“若是当由我复兴汉室,继续讨董大业,则望天神显灵,便借此玺为我示意罢。”
说罢,孙坚将其置于水中,玉玺本无变化,孰料云朵漂泊间,朝阳从中射出一束金光,正穿过层层枝干,照射在印玺上,玉质折射下,周遭的湖水渐渐泛出七彩的波澜,以致引来数十条红鲤鱼,它们汇聚在青绿的浅水,如朱砂般来回游弋,场景如梦如幻。
孙坚得了答案,心境也平和下来。他站起身,将传国玺收回胸中,正要转身上马时,他听闻夜毛驹一阵不安的嘶鸣。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马自柳林中走出,那人脸戴黑巾,一身戎服,看不清样貌。但孙坚唯独能看清他手中上弦的强弩。
这人对孙坚叹息道:“可惜。”
说罢,他扣动弩机,弩箭唰地穿破孙坚胸膛,直射入身后的谷水河畔。
鲜血将深衣很快浸透,孙坚也来不及反抗,嚯得倒在地上,仰面看向苍穹。云朵真多啊,他遗憾地想到,可惜却没有富春濡濡的湿气。他最后毫无意义地在泥土中拍打两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识。他死了。
那黑衣人解开孙坚的袍服,取出传国玺,喜悦地笑了两声,立刻上马离去。
夜毛驹悲伤的嘶鸣着,它围绕着孙坚来回踱步,用马首轻拱主人流血的胸膛,徘徊两刻钟后,它选择跑回大营。
很快,破虏将军遇刺的消息传遍整个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