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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四合,短檠灯悬在亭檐之下,蓦地爆出一个灯花,将两个老道的脸庞照亮一瞬、便又暗淡下来。
公孙真人抬头看了看围观的四个弟子,笑道:“尉迟观主可是弈中国手,你们莫被他的混话所蒙蔽了。真具大智之人,便是要作出一副愚顽模样!”四名弟子见观主并未驱赶,便放下心来,站在一旁,专心看两人对弈。
尉迟真人一手在散乱棋枰上,将那黑子逐一拣出,放在棋篓里。又将剩余白子推了推,才笑道:“国手二字,愧不敢当!玄同老弟纵然心中不服,也不需如此捧杀愚兄。弈如战阵,内藏攻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纵然破敌,自己也要死伤大半,每局下来,倒配得上‘惨胜’二字。”
公孙真人也将白棋收好,笑着摆出一个请手:“尉迟道兄话中便有玄机,皮里春秋,遮遮掩掩,倒不似往日风范。何不直抒胸臆?”
尉迟真人也不客气,伸手将一枚黑子按在了“天元”位:“兵者,诡道也!而我盛朝崇尚武功、颇多攻伐,这便是祸根的由来。武将皆以‘此消彼长’为座右铭,仿佛杀尽敌首,我方便是长胜。譬如石碾,碾砣、碾盘皆有齿纹,二者相磨,年深日久,齿纹皆坏,谁又能言胜败?所以上兵伐谋,并非惧死不战,而是有‘减少杀戮、保取太平’的初衷在里头。”
公孙真人将白棋围了上去,也笑道:“可是如今战乱虽平,但国祚已伤,民生凋敝。再言杀伐之弊,便是连亡羊补牢都算不得了。若论用兵攻伐,便如你我这弈局,无非是‘以多欺寡,有心算无心’而已。一子便有何用?若不是三子、四子乃至更多白子来围,如何能吃下一、二黑子?这便是以多欺寡。”
公孙真人停了一下,又将尉迟真人一招突围堵截住:“而你我对弈,便如黑白两将,坐镇行营,所拼的唯有心思心力而已。你若心思未到,而我偏能先几步想到,甚至做下埋伏,那么后面的形势,于你来说,只有凶险。或者我心力不及、不能多算几步,而你心力充沛、盘算遍布全局,那我也是大败亏输的下场。这便是有心算无心。”
尉迟真人轻松一笑,黑子却又在死地之间,忽的杀出一块希望来,才道:“对弈而已,原是闲谈,却不想你能解析得如此郑重、透彻。照你说来,往前几十朝的兵史,便都不存在‘以寡敌众’‘以弱胜强’的事例了?”
公孙真人见棋枰上开始胶着,忙又在远处铺下一招闲棋,笑道:“正是此意!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势均力敌便战之,敌众我寡便逃之。没有万全策,莫将千百兵!”
尉迟真人无奈地摇摇头:“如今盛朝文臣乱法,武官僭上,纲纪不振,乱象已出。便是想以黄老之道统之,怕是也来不及了。兵者虽凶、生民避之唯恐不及,但圣人若是有不得已,一定要而用,道门、儒门、释门,又能左右什么呢?”
公孙真人也是笑着叹道:“尉迟道兄方才悖逆之言,老道耳眼昏花,便是听不大清楚。所以道门清谈、儒门取义、释门求脱,在王者刀兵面前,终是于事无补。若不肯趋附的,便只有白日飞升、成仁涅槃一途了。”
尉迟真人释怀一笑道:“对弈便对弈,作什么忧国忧民?又不是修道之人的担子。越俎代庖,非我辈所为也!”语罢,又将一枚黑子补在了关键之处。公孙真人不假思索,也是一招跟上……如此你来我往,忽忽杀过几局,圆月已经悬在苍黑的穹庐中央,尉迟真人也打起了哈欠。
公孙真人环顾四周,弟子们早已熬不住困意,回客房歇息去了,便站起身来,向尉迟真人拱手道:“尉迟道兄!今日便就此罢手如何?早些歇息,明日再会。”
尉迟真人抻了抻肩臂,便也拱手道:“玄同老弟,听君一夜话,心有戚戚焉!果然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那便明日再会!”二人拜别,便各自歇下。